低矮的洞顶上落下一滴水,正好滴在霍克贝利的衣领里,他条件反射地咒骂了一声,又迅速地道了句歉。瑞恩也同时感觉到寒冷的触感猛地扎在他后颈裸露的皮肤上,于是骂了一句相同的话,然后对霍克贝利说:“不用道歉。”

    霍克贝利不胜惶恐地欠了欠身,但因为他本来就身材高大异于常人,在这矮小的地道中不得不躬着腰穿行,所以瑞恩根本没看出来。霍克贝利自觉不妥,还想再说两句,瑞恩却突然脚下一滑,又一声响亮的大骂脱口而出。正在鬼鬼祟祟摸索前行的德拉诺尔皱了皱眉头,说:“嘘。”他也需要别扭地低着头前行,但他是行伍出身,走得自然稳健许多。瑞恩很想问问还有多远的路要走,想了想也没人来过这,只能默默地把抱怨留在心里。突然,霍克贝利手中的烛火颤动了一下,一阵微凉的风夹杂着新鲜的空气吹来,前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水声,瑞恩惊喜地抬起头来,又因为狠狠地撞到了头顶的土壁而抱着头猛吸凉气。唐郁嵩急切地问:“没事吧?”

    瑞恩心里一暖,强忍着疼痛露出微笑摇了摇头,就听到系统接着问:“我说这个地道没事吧?别被你一脑袋撞塌方了。”

    瑞恩无言以对,他自我安慰道系统还是很关心他的,只不过关心的方向比较宏观。唐郁嵩其实并没有说风凉话的心情,他只是容易焦虑,而且一旦开始紧张就会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基本没有多余的脑细胞可以支撑他进行其他的活动。今晚总管突然到访让他的紧张值达到了一个巅峰状态,尽管总管只是匆匆地说了几句话。而就这短短几句话,给瑞恩二人带来了巨大的希望。总管说:“殿下,爱德华殿下在庆祝会之前曾彻夜在那座庭院的地下秘密施工……”

    历史上,王城曾遭受过被围城三个月的困境。据说当时的国王早就料到首都会被攻破,因此提前在王宫的地下挖了地道,打算在敌军攻入城堡后,先进入地下密室避避风头,再沿着地道离开皇宫,从而保住性命。结果地下迷宫只挖了一半,国王就已经被人刺死在王座之上了。这个传说倒是人人都知道,但这是第一次有人承认这件事不只是个传说,而是确凿的事实。总管说,为防止地道被滥用,它的存在和入口只有历任国王和管理宫中事务的总管才知道,而爱德华不知从哪得到了这个消息,大概早早地就知道它的存在,这次只是因为密道的终点碰巧在瑞恩做演示所用的那口古井附近,才打算利用一番。在废弃已久的地下深坑做一些小的工作,这件事确实不易被发现,尤其是爱德华当时刚刚结束赛克里特赫特仪式,正高调回归社交界,所有人都被他明面上的手段吸引,从而忽视了他暗地里的动作。然而弗朗西斯科·卡洛斯很会用人,他任命的总管毕竟是最熟悉这座建筑的人,哪怕城堡中的某一个院子多出了一抔土他都注意得到。他隐隐猜到是爱德华在搞鬼,那晚见识到的令人惊叹的奇迹,让他把事情都联系在一起,却不知道对方具体做了什么。作为中立派,他只是默默监视着地道入口处的动向。在爱德华的庆祝会结束后,那里沉寂了许久,今晚却又有了人出入的痕迹。总管觉得这一定是爱德华派人来消灭证据,若想揭发此事也只有今晚了。他犹豫再三,既没有胆量亲自告知国王,又没有胆量隐瞒不报,思来想去,想到先前瑞恩同他一起捉拿通敌的仆人时,并没有逼迫他站到自己一方,决定趁着夜色悄悄去拜访瑞恩,借他的口将此事说出,自己再不动声色地脱身。

    唐郁嵩立马明白了总管的意思,他让瑞恩把总管打发走,瑞恩则亲自赶往那个秘密入口,进入地道一探究竟。他们只来得及叫上霍克贝利和德拉诺尔,考虑到胡克年事已高,此事又风险太大,先把他排除在行动小组之外。有希望的可能性,就意味着有希望落空的可能性,唐郁嵩最受不了未知的折磨,因此一直在努力地深呼吸,就算帮不了瑞恩什么忙也至少不给他添乱。瑞恩一行人在地道中蹒跚前行了十分钟左右,这才观察到接近终点的种种迹象。

    打头阵的霍克贝利速度慢下来,瑞恩焦急地在后面探头探脑,德拉诺尔则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声音。再往前走几步,霍克贝利停下来,高高地举起油灯,压低声音说:“前面有个开阔的地方。”

    “进去看看。”瑞恩催促道。这个地下的大厅比刚刚经过的道路微微凹陷下去一些,地面积满了地下水,不断有水珠从墙壁的缝隙间渗出,瑞恩等人不得不涉水进入。这片开阔地带似乎曾经是地道的终点,因为靠近水源,所以在流水的侵蚀下又扩大了不少。瑞恩迅速环视四周,一眼就看到在水流渗出的墙壁附近,有人用泥土垫了个高台出来,有个黑乎乎的不自然的东西。他看着那个轮廓,总觉得非常熟悉,而这种熟悉感只给他带来了不好的猜测。他抢过霍克贝利手中的油灯,迈开大步蹚水向那阴暗的一角走去,霍克贝利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跟在瑞恩的身后,德拉诺尔则背对着他们守在入口处。等到灯光终于照亮那个阴影的一角的时候,瑞恩顿住了,唐郁嵩也瞠目结舌地看着屏幕。这是一个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但瑞恩实在对它太熟悉了。他仅仅停滞了几秒钟,就一个箭步冲过去,把油灯随手放在一边,蹲下去摩挲着金属的表皮,试图找到可以拆卸的螺丝连接处。

    这是一台蒸汽机,和瑞恩造出来的那个很像,却不完全一样。一直守在门口的德拉诺尔也注意到了这边,顾不上保持警惕,他也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低下头看看这台陌生又熟悉的机器,又看看一言不发地开始拆卸气缸的瑞恩,最后抬起头问霍克贝利:“这是什么?”

    霍克贝利无奈地摇了摇头。瑞恩专注于眼前的机器,已经忘了身后两人的存在。唐郁嵩在看到它的瞬间已经明白了:参与整个制造过程的安托万·洛朗叛变了,而爱德华利用瑞恩设计制造的机器,配合一个连接至水井内部的粗糙的水泵,在地下开动机器,伪造出一副靠祈祷和魔力解决了一切问题的假象。估计是洛朗主动投靠爱德华,不知道他要求了些什么,考虑到之前的对话,无非就是爵位或职位之类的东西。唐郁嵩气得浑身发抖,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被自己人捅刀子了。他承认,瑞恩有点社交困难,他很难理解别人的意思,也看不出来对方想要什么。但就因为这样,就因为瑞恩给不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能毫无顾虑地离开吗?他替瑞恩鸣不平,因为太过愤怒,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说:“瑞恩,别生气,那些人都没有心!”

    瑞恩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手上沾满了漆黑的煤灰,现在,气缸已经被他半拆半砸地卸了下来,裸露出内部的活塞结构和复杂的杠杆。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

    唐郁嵩赶紧问:“什么?”走到另一边去查看情况的德拉诺尔也很快折返,竖起耳朵等待着下文。瑞恩指着做工粗劣的半圆筒说:“看到了吗?这里有一个活塞,却有两个气缸室,一个用来冷凝蒸汽,一个用来通入蒸汽。”

    唐郁嵩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懂瑞恩在说些什么。他偷偷看了眼德拉诺尔,发现这位一向淡然自若的将军也难得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瑞恩还想说些什么,却犹豫了一下,问道:“阁下,我还想再看看这台机器,能麻烦您去入口处替我望风吗?”德拉诺尔虽然不解,但还是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向门口走去。瑞恩伸出手指,来回拨动了一下黑乎乎的活塞,连接着的杠杆也吱吱扭扭地转起来。他停住机器,压低声音对唐郁嵩说:“你应该知道的吧,我们做的是纽可门蒸汽机。你也许不是很清楚具体结构,但它只有一个气缸。”

    唐郁嵩应了一声,瑞恩接着说:“这个,是改良后的蒸汽机。因为多加了一个冷凝室,所以效率比原型蒸汽机提高了两倍还多。”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说:“这就是我们熟知的瓦特蒸汽机。”

    唐郁嵩心里一惊,刚想说莫非洛朗也是穿越来的人,但一想到洛朗对平民教育的态度,又觉得他不可能是现代人。难道这真的是洛朗自己造出来的?唐郁嵩感觉自己满眼都是惊叹号。瑞恩默默地站起来,掏出手绢擦了擦手,仍然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台略显简陋的机器。这时,一直沿着洞壁缓缓探索的霍克贝利突然喊了一声:“殿下!”

    瑞恩和德拉诺尔同时回过头去看他,他意识到自己的称呼太模糊,连忙说道:“德拉诺尔殿下,请您来我这里!”接着又补充:“瑞恩殿下先不要过来!”

    瑞恩什么时候听过话,听到他这么说立马大踏步地向对方的方向走去。这时他模糊地闻到了一点淡淡的气味,动物的本能让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霍克贝利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挡在他面前,说:“殿下,您没有经验,还是不要看为好。”

    霍克贝利的身后是一个小小的入口,大概是从墙壁上开凿出的另一个小洞穴。此时,那股刺鼻的气味已经很浓郁了,瑞恩心中已经猜到了自己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他脸色苍白地拨开霍克贝利的手,走到入口处,举起油灯向里面看去。

    湿冷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鲜血从他脖子上的伤口处流出来,汇入地下水形成的小湖泊,将洞口处的一小圈染成淡淡的粉红色。血液此时已经凝固了,在狰狞的伤口上呈现出不自然的黑色。瑞恩认得那张脸,就在一个多月前,他还曾和对方坐在庭院里聊天。如今,那个扎着小辫子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姿势怪异的冰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