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梦:在一片闪烁的光斑之间,他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聊了些什么。后来他们说了再见,握了握手,互道一声珍重,对方转过身,渐渐地走远了,消失在正午太阳一般的白色光芒中。他挣扎着醒来了一次,看到头顶上熟悉的暗红色天鹅绒帷帐,转瞬之间就又陷入了昏睡。

    彻底醒来已经是四天后的傍晚,瑞恩的第一感觉是渴,随后才察觉到一种疼痛和瘙痒混合的奇怪感觉。坐在一边打瞌睡的霍克贝利忽然听到瑞恩在厚厚的鹅毛被下奋力挣扎的响声,立马清醒过来,上前两步将他扶起来。瑞恩靠在软垫上,哑着嗓子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洛朗呢?”

    霍克贝利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在他们发现的时候,洛朗早已被杀数个小时了。瑞恩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看向床头柜说:“水。”

    霍克贝利麻利地倒了一杯水给他,瑞恩接过来,又说:“你出去吧,我自己待一会。”

    霍克贝利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退了出去。唐郁嵩趁机开口:“你昏迷了将近四天。”

    “怎么回事?”瑞恩问。

    “杀害洛朗的人正巧在你们进入地道之前去那里处理尸体,在你们走进那个洞穴的时候,他突然蹿出来向你的脖子砍去,好在当时你似乎正好滑了一跤,他的刀只在你的下巴上开了个大口子。后来德拉诺尔和霍克贝利一起制服了他,只不过他当场自杀了。”唐郁嵩心有余悸地说,没敢告诉他下巴上的伤口有多深。瑞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状况了,大概因为实在是一片混乱,他又摔了一跤撞到了头。唐郁嵩见瑞恩郁郁寡欢的样子,安慰道:“我这几天一直守在这里,没有在附近打听情况,不过德拉诺尔他们肯定在替你奔走。你放心,爱德华的事情他们会办好的。”

    瑞恩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唐郁嵩的一颗心又提起来,柔和地问:“怎么了?”

    瑞恩捧着杯子的双手收紧了,他低着头,无言地盯着平静的水面。唐郁嵩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就在他终于忍不住要开口追问下去的时候,瑞恩说:“瓦特,你知道吧?”

    “知道。”唐郁嵩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地回答。

    “瓦特,当然啦,谁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瑞恩接着说,“用不着上学,孩子们看了故事书就记住了,詹姆斯·瓦特,改良了原有的蒸汽机,拉开了工业革命的序幕。他的名字永远地刻在了我们最辉煌的一段历史上,那时候天空被滚滚浓烟遮盖,时代却像黄金一般闪闪发光。因为那是人类第一次,在汽笛的和转轴的轰鸣声中,第一次,大踏步地向前迈进……”

    瑞恩停下了。杯中的水有一丝颤抖,微型的涟漪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扩散开。唐郁嵩静静地听着,已经明白了他想要说些什么。瑞恩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下去:“安托万·洛朗,他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做出了相同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中,属于这里的人民的詹姆斯·瓦特,就是安托万·洛朗。本来,他的名字也会传遍整个世界,被全人类颂扬至文明终结的那一天;而雷诺伊德的人民将会在他的荫庇之下,缓慢却不可阻拦地开启新的时代。然而现在,他死了。为什么?”

    “爱德华·卡洛斯是个谨慎又心狠手辣的人,”唐郁嵩说,“如此关键的事,他不可能留下重要的证人。洛朗曾是你的人,一旦洛朗决定再次叛变,此事会成为他巨大的弱点。”

    瑞恩点点头,说:“当然是这样。爱德华达到目的了,他获得了他想要的权力,至于真正重要的东西——他要拿这权力做什么,他应该拿这权力做什么,他一秒也没有思考过。所以哪怕有一百个洛朗也不过是一百个一次性的工具,一个千年不遇的天才,与他稳妥的未来相比,不过是可以轻易抹杀的存在。”

    唐郁嵩安静地听着。他并没有瑞恩这样的感触,却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他见到过瑞恩胆怯的泪水,见到过他成功时得意洋洋的笑脸,但他从来没见过瑞恩露出这种表情。唐郁嵩发觉自己从未见过人这样愤怒——没有咆哮,没有虚张声势,而是真实的、一意孤行的愤怒,这愤怒会一秒不断地持续燃烧下去,宛如难以扑灭的山火,直到引燃它的事物被烧灼殆尽为止。瑞恩就是这种人,他的情感很单纯,却也因此太过强烈。

    唐郁嵩说:“瑞恩,我们必须赢。”

    瑞恩露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微笑,但这笑容没有一丝喜悦,仍然映衬着他内心愤怒的火光。他说:“系统,此前我一直没什么感觉。我和爱德华对着干,只不过因为这样做我才能活下去;说得自大一点,我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做,和他斗一斗也挺好玩的。但现在我觉得……我必须赢,我们必须要打败他,我必须成为雷诺伊德的下一任国王。”

    唐郁嵩的心情有些复杂。他见过许多人成长的瞬间,有的人因为至亲突然离去,有的人因为遭受信赖之人的背叛,还有的人死过一回才幡然悔悟。而现在,瑞恩的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坚毅神情,只因为一个与他没什么交集的、甚至是欺骗过他的叛徒的死亡。唐郁嵩不知道人居然可以真的拥有这种品质,从小他就听着所谓的仁义忠信,长大后他一度认为那只不过是空洞的漂亮话。现在,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些“漂亮话”,这次他却相信了。或许,正因为这是瑞恩说的,他才会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

    唐郁嵩笃定地说:“我们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