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有散去,一辆马车从杂草丛生的驿道上疾驰而过,乳白色的雾气在车前飞快地被切割成两半,又在身后缓缓合拢。草叶上的露珠打湿了车轮,车夫歪过头,冲着泥地啐了口唾沫,看来今天一天的天气都不会太好,恐怕要在浓雾里行车了。

    车厢里的大人物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在乎这些小小的麻烦,他的手里捏着一封拆开了的信,这是在他离开领地前一天收到的最后一封信。看到落款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随手将信封放到未处理的一堆无关紧要的文件中,却又在就寝之前鬼使神差地将信拆开了,结果是他一夜未眠。他今年很年轻,十八岁时,他在那场保卫战里立下的战功把他抬上了领主的位置;二十岁时,他在那场叛乱里第一个宣誓效忠于新国王,又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可他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不得不为自己的后半生考虑,不出意外的话,现任国王会比他先去世,这样一来,他必须在两位年轻的亲王中选择一位,以确保自己在新的朝代里也能安稳度日。

    罗德里赫·德拉诺尔叹息一声,把信纸从信封中抽出展开,从头细细地读了起来。信件本身的内容平平无奇,他在去年棉花收割的季节曾寄给瑞恩的一封信,询问对方对于他打算提高棉花税率一事的意见,现在手里拿着的这封信就是对当时这个问题的回答。回答倒也中规中矩,瑞恩在信中表示自己赞成提高税率,只要多收的税金能用于进一步改良住民们的劳动工具。德拉诺尔深知这封信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瑞恩从来不曾正面回答过自己提出的政治方面的任何问题,如今却突然提起一桩旧事并大谈特谈自己的感想,这个信号如果他读不懂,也就统治不了雷诺德伊王国最富有的一片土地了。

    他把信件重又装回信封中,闭上眼睛陷入沉思。一个月前,在宫中的密探告诉他瑞恩王子险遭谋杀,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勃然大怒,责备自己的手下没有尽到职责,但他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内心的无动于衷令他自己都有些惊奇。他曾把希望全都押在肖特·瑞恩身上,可瑞恩实在太让他失望了。年幼时父亲被杀,作为弃子长期寄人篱下,一直以来战战兢兢的生活让瑞恩失去了争夺的锐气。他曾在老国王在世的时候见过瑞恩几面,那时的瑞恩不到十岁,腼腆内向,但他能从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身上看到明亮的一面。在卡洛斯将瑞恩接回王宫之后,他也曾见过瑞恩几面,那时却觉得瑞恩身上的所有色彩都消失了,对方躲闪的眼神、嗫喏的话语都在告诉他,如今的瑞恩,除了挣扎着活下去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力气。

    也许选择支持瑞恩有愧疚的成分在里面,德拉诺尔想。对于弹劾旧王,他问心无愧,可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尽管自己作为第一个背叛先王的武将,选择爱德华·卡洛斯作为效忠的君主才是更为稳妥简单的道路,可他也没办法忽视爱德华·卡洛斯身上那股让他感到不适的扭曲气息。德拉诺尔很年轻,年轻到没有把政治斗争作为生活唯一的重心,他心里还怀着美好的理想,对良君、忠臣以及一个富饶强盛的国家的期许。

    他的希望一度因瑞恩的怯懦与搪塞冷却下去,他甚至已经隐隐有了在爱德华·卡洛斯登基前带着瑞恩一起逃往普图格斯王国的想法,但肖特·瑞恩的这封信重新给了他下注的勇气。也许经历生死劫难真的能让人性情大变,原来那个唯唯诺诺的瑞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要为王位尽力一搏的肖特·瑞恩。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下来,德拉诺尔深吸一口气,把心情的起伏都隐藏进肃冷的面容之下。他掀开窗帘,外面的风景不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草,而是喧嚣繁华的街道,这是他熟悉的首都郊外的景象。马车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与盘查,很快地驶进了城堡。下车之后,早早地候在大门口的总管向他深深一鞠躬,引他向建筑的深处走去。在铺着厚厚的刺绣地毯的走廊前,卡洛斯的私人秘书接替总管,将他带领至一扇厚重古朴的大门前。德拉诺尔整理了一下衣领,昂首阔步地走进门去。屋内,卡洛斯国王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坐在书桌前,双手交叉支住下巴,凝视着放在桌上的一份文件。德拉诺尔不打算打断对方的思路,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弗朗西斯科·卡洛斯。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以顽强的毅力保持着强健的体魄,虽然头发已经斑白,但他的脸上仍然有着年轻的活力与欲望。德拉诺尔注视着这张倔强又肃穆的面孔,心里暗暗思量兴许自己的算盘打错了,自己根本活不到弗朗西斯科·卡洛斯去世的那一天,也就没必要选择跟从哪位王储了。

    卡洛斯像是从梦中惊醒了一般,察觉到了德拉诺尔的存在。他挥挥手,一直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的小文员立马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二人。“好久不见。”卡洛斯向后倒去,靠在椅背上,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姿势打量着德拉诺尔,“你没什么变化。”

    德拉诺尔苦笑一声,在国王的示意下坐到侧手边的沙发里:“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陛下。我刚刚还在想,您看起来如此健康强壮,也许我会先您一步离去呢。”

    卡洛斯发出一声冷哼:“罗德里赫,你还是一样的不会说话,真好奇你在自己的领地里得罪了多少贵族。你可千万别死在我前头,不然北疆的战争可就要让我头疼了。”

    德拉诺尔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他们两人之间的寒暄永远是简短的,他在等着卡洛斯说明把他从领地叫到王城的意图。卡洛斯接着说道:“上个月我给你写信请你来王城做客的时候,本来是想问问你对当国王有没有兴趣。”

    德拉诺尔一惊,随即放声大笑。他和国王的谈话一向直来直往,但他没想到对方上来就坦诚到这种地步。笑够了,他开口说:“您说‘本来是想’,那现在如何呢?”

    国王也笑了:“现在用不上你了。我知道你不愿意坐这个位子,你的领地巴斯克也离不开你。我就和你直说吧,你没戏了。”

    德拉诺尔又是一阵大笑:“没想到陛下是如此轻率的人。”

    卡洛斯捻了捻胡子,若有所思地说:“你说轻率,倒也谈不上。先前爱德华和肖特的表现都令我不是很满意,我还想着再纳入一位竞争者呢。但最近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对他们两人重新有了希望。”

    德拉诺尔心中暗喜,他知道国王也察觉到了瑞恩的变化。但他不想显露出自己对瑞恩的偏心,只是换了个话题:“那我这是白跑一趟?还是说,您想邀请我欣赏一下帝都之秋,好好游玩一番?”

    “想得美,”弗朗西斯科说,“如果王城用不上你,我一定把你留在巴斯克工作到死为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也许你会在这里停留一整个冬天。”

    德拉诺尔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但他只是想了一下独自留在领地的夫人。国王自顾自地说下去:“爱德华·卡洛斯最近有点小动作,让我觉得有些威胁。我叫你来,是为了让你替我撑腰。”

    德拉诺尔松了一口气:“一只雏鸟扑扇翅膀,能对一整片森林有什么威胁。弗兰,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谨慎过头了。”